第一次听到要写6页的案例，是在第一次向毅伟案例平台投稿之后。满满的自信被毅伟编辑的回复蒙上了一层灰。对于习惯写20页案例投哈佛的人来说，几乎第一反应是从心里默默无声地挑战对方：你专业吗？

6页是这样测算的：毅伟要求英文正文（不包括附录中的图表）不能超过8页。英文8页，一般如果翻译得不够tight，又要为了严谨性而多做一点解释，还要为中国本土的特定语言做一点额外附注的话，中文原文大概不能超过6页。

我的第一篇毅伟案例是和梁能教授合写的《联想集团：柳传志复出》。从2015年7月投稿到2016年6月上线出版，几乎折腾了一年。“不要问我从哪里来，我的故乡在远方……” 案例会唱歌吗？这么调侃，以慰我心。在上万篇案例构成的浩如烟海的案例库里，你只占那么一小条，是否还记得作者们当初是如何为伊消得人憔悴……

在一年中，和毅伟编辑几十次的邮件往复总是有的。多年后最深的感慨是，当初那一问已经赫然倒戈——我专业吗？

闲话不表，回头说正事。要想让篇幅变短，首先难以绕过的一点是，你要理解为什么要变短。当然，无数教学岗位上的同仁，不论是写作者还是阅读者，几乎都能指点江山——太长了学生不爱读。从描述客观事实的角度来看，这一点绝对没错。不过，又产生了其他引申问题——为什么没完没了更新的网络小说有人爱读？交了钱来学习案例的MBA们，反而不爱读？

这一点也产生了容易理解的结果——太长的案例不好卖。从经营案例平台的角度来看，这一点更是没错。本来采用案例教学法上课，老师学生都会处在高度兴奋或紧张状态，信息量太大根本没法全部记住，90分钟的时间也涵盖不了。

然而，不读或者不好卖并不是一个学习资料必须短小精悍的理由。学习本来就是苦中作乐的，案例平台也是商科教育的发展所衍生的结果。只有当你一次一次绞尽脑汁去缩短内容、一遍一遍跟自己磨来磨去，最终实现了6页的目标以后，也许你会突然发现，也许之前的冗长还是因为自己不善于组织内容和语言。

难道以前自己引以为傲的产出竟如此不堪？重读社会心理学有关态度和行为的理论后，一切豁然开朗。凭直觉，人们都认为态度影响行为，但社会心理学也讲究行为能反过来影响态度。当不得不把自己冗长的辞藻压缩到极致时，反过来自然是欣赏这番努力。当自我意识得到充分发挥，把一切都想透以后，终于能坐下来好好反思，究竟为什么人家不仅仅是“鼓励”短案例，而是几乎“强制”你实现它。

再来谈谈方法论。我是怎么做到的？当你必须删除一个确定的篇幅时，首先想到的往往是删除重复的语句，把对数据的描述、独立成段的介绍放到附录。你会发现，通过对结构的重新编排，你成功做到了从16页删减到12页，自不必说，附录又增加了4页。从12页开始继续努力，你又想到，三句并作两句，从陈述精炼的角度来重新措辞，然后把两段并作一段，删除空行也是好的。OK，你又成功地砍下去1页。这时你发现，从语言措辞的层面，你已经删无可删。因为相对于结构而言，句法的层次较低，删减的可操作空间很小。在绝望之前，你可能又回顾一遍有没有可以删除“的”“地”“得”的地方，把两字词变成一字词。但这对于英文篇幅而言毫无意义。

在结构、句法和词法层面已经走过一遭之后，你终于狠下心来割肉，内容也得删。终于，柳暗花明的时刻到了。而但凡要删除内容，就必须要有的放矢，你必须做出很多两难选择。幸好我不是在经历《苏菲的选择》，必须放弃的也不是我的小孩……然而，割肉自然是疼的。在哪儿割，割多少，必须有一个目标和标准。

记得刚刚从事案例开发时，有良师益友的姐姐告诉我，写案例就像是在编一道证明题。我曾经困惑：是要证明一个结论吗？案例是不能明示结论的，而且很多管理问题根本没有结论，你只要认识到它的无解和复杂就够了。直到我真的动刀子开始割肉，我突然清楚了我要证明什么。

答案就是挑战。或者如果你愿意，可以用很多其他的辞藻来替代这个词，例如矛盾、困境、决策点……你要证明的不是一个结论，而是一个挑战。挑战之所以为挑战，是因为公司遇到了难题，有矛盾而不能解。有时候，挑战体现为矛盾，它往往是两个方面需要权衡，多数是有舍有得的，例如公司管理层极度缺人，是选择空降还是内部培养？也有时候，挑战是一个困境，例如外部商业环境的变化导致公司的旧实践完全过时。还有时候，挑战只不过是匪夷所思的空想，可能一个宏大的目标完全难以找到通途，例如公司规模百亿，却非要在3年内实现千亿，或者一个商业理想要经过各种迭代和打磨才能解决真正的痛点。

找到这个挑战之后，如果调研时已经知道了公司是怎么迎难而上、解决问题的，你要注意的是，千万不要马后炮式地把它统统写成流水账。作者也是忍者，憋着不把事情说出来也是不容易的。你要诠释的，其实是它的“难”。“蜀道难，难于上青天”，这就是最短小的案例，把困难扔给读者，让读者读起来觉得分析得有理，但越是设身处地就越替主角感到别扭，是案例作者最闪耀的成功标志。一个很典型但是未必具有普适性的正文八股结构是：一当史官，记录公司的过去，过去对于未来是一个很好的预测指标；二当总裁，你要明确而简短地说出摆在面前的挑战；三当局外人，以平实中立的口吻去描述过去、现状和目标之间的鸿沟。当然，有一些案例是没有第三点的，不过那样比较容易陷入案例主角怨妇式的独白。不过，你也可以说是“屈原式”的独白，“吾将上下而求索”的案例如能写好会是特别精彩的短篇。千万要避免当时事评论员，你要憋着这一口气到教学笔记中再一吐为快。

在这个框架下，你有了挑战，有了内容框架，就要开始欢快地裁切了。欢迎你从句法和词法层面删减的苦涩中回归。现在我们删减的单位是“意群”，很有可能是几个句子，意思指向是相同的。我们要做的是，根据各个意群和你所要证明的“挑战”的距离远近来挑选。你可以想象成九大行星和太阳的关系，距离最远的冥王星不是刚刚被降级吗？